我想開始敲下這個有點長的故事,我不敢說自己見證了些甚麼,或是洞悉了些社會的甚麼,只是把所見、所聽、所想到,記錄下來。
希望你也能夠知道,這世界上,有個出版社死了。
而在我開始敲下第一個字之前,其實你並未聽聞。
有一家出版社,沒有小開
我的父親是一位很嚴謹的人,不太和朋友來往,跟親人之間的關係也都發乎親情、止乎禮,在我真正離開家之前的幾年,父親變得非常多愁善感。
在他不斷反覆述說的故事裡,有我無緣見到的祖母、有已經過世的祖父、有大學以後就不太常在家的親弟弟,以及許多那個年代與那個年代之前的年代的故事。
從最早的記憶開始,父親就經營著一家出版社。
1986年秋季的某一天,正是我幼稚園的畢業典禮,連接台北和三重的中興橋,因為濫採砂石的偷工減料而從中斷裂,當時已經接近晚上,好像下了點雨,而整個典禮拖延了的我和母親,還在公司外面等著叫計程車回家;父親騎著摩托車一臉惶急的出現在我們面前,說:
「還好你們在這裡!中興橋斷了你們知不知道!」
這麼多年回想起來,我都還會想起,父親在家裡看到新聞,騎上摩托車從台北橋趕來找我們的焦急,但是那麼一句話,就已經是我父親最大的情感表現了。
他就是這麼樣一個嚴謹的人。
小學時我放學回家後,就在出版社裡面寫作業,或是耗著讓時光過去,那時候我常常覺得父母親都很忙。
也隱隱約約意識到他們在做的是一件很棒、很偉大的事情,到了很久以後,我才知道出版、文創、企管是怎麼一回事。
當我認得的字夠多之後,我常常會把家裡的書拿起來看,真的看得懂的只有一本漫畫企管,其他的書不是詞語艱深,就是圖表無趣;
但是我家的書從來沒有錯字、別字,這是父親在細節處嚴謹的表現,父親律己、管教都甚嚴,我想是來自於他靈魂深處那一股驕傲。
而這驕傲,也反映在他所出版的書上。
出版為業、社稷為志
80年代,也就是距今二三十年的時代,是台灣中小企業最蓬勃發展的一段黃金時間,那時我們覺得社會是美好的、台灣錢淹腳目,未來我們也可以輕鬆容易的找到工作、然後不再像父執輩一樣含辛茹苦,就能夠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。
父親在這二十幾年之間,出的全部都是企管相關的書籍,有的是從日文翻譯而來,有的是學者委託出版了自己的見解,有的書上,也有我父親的名字。
在最黃金的那個時段,很多人買企管叢書、學習企管知識,並且造就了一波波的成功經理人,商學院也會購買作為教科書,讓新一代的商學人學到企業管理的知識。
這些知識在關鍵的時候出現在社會上,讓大家了解甚麼是成本、怎麼作生產、如何搞管理、引進電腦化,真可以說是背後默默支撐社會進步的力量。
大學時我念的是數學資訊教育,我才能真正理解到,這社會上有人用心傳遞知識、教育下一代,是一件很偉大的事情。
我們真正念過幾本書,是人生當中記得住、說得出來、作得到的呢?
有人願意全心全意的投入在書本的誕生、乃至於知識的傳遞,難道不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嗎?
父親常說:「人生在世,不外乎立言、立行、立德、立功。」
父親在家沒有一天是跑出去應酬、在公是做一件有抱負理想的事、在親友總是用最謙和的態度在待人接物,我認為自己忝為其子,並未能及上我父親一點半滴。
出社會以後我見過一些老闆、接觸過一些工作,並不是所有人都意識到自己對社會的責任,才選擇上創業這條路的。
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心去了解這些知識、去建立一個可以永續經營的產業的。
這些知識被分解、過度包裝,變成了一本本的「輕鬆一二三」「十個步驟」「三十分鐘」,這些老闆們都看見了自己預期中的成就。
卻沒有看見員工、社會、資源被過度利用之後剩下了些甚麼?也沒有試圖在為許多掙扎努力的人做些甚麼…
我所從小看到那文人出版為國為民的形象,至今難覓一二。
一家出版社之死
SARS之後,台灣經濟幾乎就沒有好起來過了,我們聽到很多口號和政策,感覺好像很多人在做很多事,但是反映回來卻是社會普遍極為低靡的氣氛。
在那之後,出版社的生意也下滑了,我解讀為:知識是先求溫飽以後的事。
很不幸的,父親並沒有跟上那些把知識碎片化之後的再製,也沒有理解網路行銷,甚至來不及搞懂社群是怎麼一回事。
幾個颱風過去,新學友惡性倒閉,誠品說自己沒獲利,整個出版界都掙扎了幾年。
父親嘗試過很多方法,卻沒有人願意承下這家出版社和他兩百多種的企管叢書。
2010年,父親決定歇業。
四萬多本的書,只能用廢紙回收的價錢處理掉。
我沒有在場。
不忍聽父親的老淚縱橫。
甚至至今我無法想像當時他心裡的難過。
我太晚認識商學、太晚接觸網路、太晚接觸行銷,但這不是甚麼憾恨,只是難免哀戚。
一家出版社之死,很輕、沒有聲音。